撒旦探戈

贝拉•塔尔：时间的工作－关于《撒旦探戈》 Béla Tarr : le travail du temps

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著，眼睛的故事（Hu Di）译

雅克·朗西埃，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著有《阿尔杜塞的教训》、《无知的大师》、《政治的边缘》、《感性的分享》、《影像的命运》和《被解放的观众》等。热衷于包括电影评论在内的艺术评论，经常在《电影手册》和《Trafic》等电影刊物撰文，出版电影评论文集《电影寓言》。


有些人要求我们表示义愤，有些人要求我们进行悔过。还有人甚至要我们分担对乌托邦的牺牲者们的无限哀伤。贝拉•塔尔显然比较节制，他只要求我们给一些时间。
但是一些时间可能就显得太多，如果它刚好扰乱了我们对时间的运用方式的话。《撒旦探戈》首先是以电影史上最长和承载事件最少的影片而闻名：一部七小时半长，里面除了一场骗局之外几乎没发生任何事情的电影。对运动的想象在其自身中消散，将我们带回起点。
然而这不是一部“形式主义”作品。我们也许可以说，与之相反，这是最后一部历史唯物主义电影杰作。这部在两次钟声之间展开的影片中，没有什么是完全物质的和完全是感觉的，它们被轮流替换：执拗的滴答钟声，一个醉鬼不断重复的一句话，酒杯被倒满被喝干的声音，手风琴，探戈的节奏，特别是匈牙利平原上好像永不停歇的雨声。在这里感觉的加强不像在塔可夫斯基或索科洛夫那里是自觉的：在精神世界中动摇我们。幽灵般的教堂里的钟是被一个傻子扣响的。悠长的固定镜头和缓慢的摄影机运动并没有把我们引入任何精神世界。它们把我们牢牢地羁留在物质现实中的为匈牙利电影观众所熟知的故事中：一个农村合作社的解体，一场关于更好生活的骗局，而它本身也是被一个甚至不信他们自身关系功效性的警察所操纵。
《撒旦探戈》是一部关于90年代匈牙利所继承的历史的完全唯物主义的影片。但是显然电影机器的唯物主义是拒绝另一个唯物主义的，即新社会的生产史（l’histoire productrice）的唯物主义。
那么有必要谈论一部关于共产主义幻觉的唯物主义影片吗？这部影片在中间段落也许包含着它自身的寓意：小艾斯泰克的故事中他的混混哥哥说服她把积蓄埋到地里，经常浇水，最后可以在那里看到一棵长着金枝的树长出来。但是现实与幻觉的关系、影片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会这么简单吗？她认为我们通过浇水就可以让树长出叶子来，为了笑话孩子的天真，必须假设首先有必要浇水，然后假设有一个事物在同一个地方真实地生长，这是一棵疯狂的植物。然而摄影机甚至不让我们去想象。唯一远离泥浆的地方显然就是那个被植物入侵的教堂废墟，在那里艾斯泰克后来为了让天使们来找她而吞下了之间她用在猫身上的灭鼠药，从而显示她至少有能力对一个生命做一些事情。
如果这是一部关于幻觉的影片，它几乎只是以微弱的差异与其它影片相区别，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差异：这里没有任何与幻觉相反的“现实”。大地非常精准地向我们展示的是一片除了空话没有任何其它东西生长的土地。
这是当小女孩的尸体在小酒馆厅堂里的桌板上横陈的时候，伊里米亚什，骗子或假冒先知，所作的精彩演讲的展示。磁性的声音使人神魂颠倒，并且说出了该事件发人深省之处：这个事件怎么会发生的？人们是如此生活的吗？我们是如何把平庸而毫无希望的卑微生活引向这样的戏剧性事件的？我们从列宁的一篇文章中无数次地听到这些空话，它被契诃夫的《第六室》以及整个俄国只是一个巨大的第六室的情感所攻击。但是导演将诱惑者的修辞完全暴露，他是不是在思考其它的东西？ 他的摄影机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些空话吗？伊里米亚什说也许迷失的孩子昨天还来到过小酒吧门前，看到你们喝得酩酊大醉疯狂起舞呢。演说家过时的虚饰。他看到的并不比他们多。但是我们看到了那被雨水冲洗的贴在窗户上的脸庞。伊里米亚什能从不可辩驳的事实中，从我们看到而他们没有看到的事物中得出一个结论：必须走出泥沼地，到其它地方去开启新的生活，在那里将没有小孩会去自杀。然而准备放手开始新生活的人要从放手他的小积蓄开始。
只是一些空话。确切地说，词语是物质性的事物。为了赋予它们现实的沉重感，贝拉•塔尔拒绝了很多其他人会做的：搜索听众脸部对讲话所作反应的镜头。台词所产生的，摄影机所拍摄的，不是情感，而是动作。讲话的末尾，一只手绕过听众，将一叠钱放在桌板上靠近尸体的地方，我们虽然看不到这叠钱，但是可以感觉地到它就在近处，很快其他的手和其他的一叠叠的钱也跟了上来。
骗局或者幻觉出现时以不适宜的方式去指明发生了什么，摄影机生产了什么：一种物质性对抗另一种物质性。对抗永无止息的雨的规律性，对抗无法预期的身体活动。在叙事的中心，时间混乱，话语萌生，静止转化为运动。贝拉•塔尔遵循了Krasznahorkai小说的主题 – 伊里米亚什将农民们遣到废弃的大宅，然后将他们驱散到各处，叙事回到了出发点：村子中静止的时间，在那里醉酒的医生继续用双筒望远镜观察已经空了的邻舍，在一本不会有任何人会读的记事本上记下他对消失了的住户的评语。叙事跟随着手风琴开开合合的运动和前前后后的探戈舞步展开。但是这种叙事创造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物质性。这说明了农民们对此地的夜间来访，他们的新生活从这里开始。展现农民们在进入这毁弃的昏暗的大宅时的挫败感会显得无趣，还是观察他们无声无息地用他们的打火机或灯打量那些斑驳的墙壁和空空的房间来得比较有意思。摄影机重新回到他们脸部所抓住的是比幻灭或愤怒更加震撼的东西：完全抛弃自己财产的人们在感知和调适这些地点和环境时的惊愕。焚毁家具是对词与物关系的破坏。想要试着进行理性化的话语应该停留在场外（hors champ）。唯一听到他们的是独自占据屏幕的猫头鹰，它固定的脸明显更关注远处的动物叫声，而不是消失在它脚下的话语。
在猫头鹰的凝视下，找不到任何历史教训和任何智慧典故。这只是道路的分叉。克拉内、施密特和哈里克斯这三对夫妻在伊里米亚什的“带领”下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伊里米亚什除了造成引导一些事物的幻觉和把本来就能自己走得很好的人性引向迷途之外什么也没有带领。摄影机把操控者（manipulateur）和他的受害者们一同留在画面里是为了像小说里那样让医生用木条钉住出口的方式来终结一切 。影片的最后一个章节告诉我们“无路可逃”。我们不能误解这几个词。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可供出逃的外面（dehors），没有可以揭穿幻觉或让人遗忘现实的美梦的现实。但是确实是有一个属于假冒先知的高级诡计，在建构连接与分离逸散和回归的间隔过程中(dans la construction de l’intervalle qui lie et sépare la dispersion et le retour)，有一条内部的道路。这里有艺术的工作，它聚集和稀释时间，连接和中断路线，动员身体，从而给出一个完全物质性的“幻觉”。贝拉•塔尔的绝望正处在他无与伦比的欢快道路之上，间于受害者的对普遍腐败的冷笑和对精神奴仆的呼唤之间。没有可以花费七小时用来看贝拉•塔尔影片中下雨的人没有时间来领悟艺术的幸福。

改编自克拉斯纳霍凯小说，全片分为12部分：“有消息称他们要来了、我们会起死回生、有头绪、蜘蛛工作1、未装订、蜘蛛工作2、伊里米亚斯演讲、前景、天堂？噩梦？、未来的期望、工作与麻烦、圈子封闭。”电影前六段按照探戈舞步的前进步伐，围绕着一个场景通过不同视点进行叙述“破落的农场里人们买了牛分了钱准备离开”。人们在绝望和空虚的生活中徘徊了太久之后，准备打破现有的生活，带着钱走入新的未来。电影后六段则按照探戈舞步的后退步伐，围绕着一个事件进行叙述“两个骗子骗了农民的钱，人们又回到了原有的绝望生活”。愚昧的民众相信了骗子伊里米亚斯关于“新合作农场”的骗局，将钱交给了他，他们不得不又回到原来那种绝望和空虚的生活，从而电影形成一个封闭的圈子。电影“未装订”部分，则游离在整个故事之外，描写了农场里一个小女孩被哥哥骗了钱，虐杀了自己的猫之后自杀的故事，因此这个“未装订”可以看作整个故事的缩写版。影片镜头有浓重的塔科夫斯基的肃穆风格，漫长而缓慢的镜头运动充满了抑郁无望的生活态度。此外，塔尔的横向平移镜头有相似于费里尼的构图方式，远近景物仪式化的陈列增添了画面的层次感。塔尔还钟爱大景深镜头，随着人们纵向深入景深，镜头微微上升，具有一种俯瞰命运之感

这是一部没有一点耐心，就很难看下去的电影。影片全长七个多小时，纯粹的黑白影像，缓慢的节奏，沉闷的气氛，一个个的长镜头，一种与我们渐行渐远的生活，一个远离我们的国家。这部由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所拍摄的著名影片《撒旦的探戈》，我也是分成三次才看完。

不过，此片虽长达四百五十分钟，且以长镜头著称，与我以前所看的闷片不同。从头至尾，故事都挺吸引人，悬念始终抓住你。每一个长镜头，都饱含着意义，也极富张力，给观众透露了许多的信息。即使是空镜头，由于夹在两个场景之间，并且加了非常切合场景的音乐，一下就将观众的情绪调动了起来，并且对后面的情节有了期待。

沉闷的农庄充满了绝望的情绪

影片共分为十二部分，每一部分有一个题目：有消息说，他们要来了；起死回生；有头绪；蜘蛛工作；未装订；蜘蛛工作2(恶魔的乳头,撒旦的探戈)；伊里米亚斯演讲；前景；天堂？恶梦？未来的期望；工作与麻烦；圈子封闭。其实这些题目也就是每一部分的主题，其中也可给观众提供很多的线索，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剧情。影片将镜头对准了一个农庄，一个匈牙利的集体农庄，一个行将衰败的破破烂烂的农庄；将镜头瞄准了农庄里的村民，这些村民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激情，人人似乎都陷入于阴谋之中一样，颓废潦倒，委琐淫秩。整个村庄的气氛极其的沉闷，也缺少活力。空气中有着阴谋的味道，还有着绝望的情绪。只有秋雨在不停地下着，似乎在等待着变天。这已是集体农庄的末年，这是一个各种矛盾已经交缠在一起的年代，这是旧体制在等待覆灭，而新体制正在酝酿的年代。

影片的一开始，就是一个长达十分钟的长镜头，镜头先是固定于村口，拍摄着村口前的一群奶牛。这些奶牛先是安静地待着，吃着草，然后就是互相地追逐，交配。后面就是破旧的农房。这个长镜头的后面，则是另外一个长镜头，发生在村里，这是两个村民在偷情，还不时向着窗外张望。导演将这两个镜头，做了很有意味的对比，奶牛与村民，都是这个农庄的居民，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也同样的焦躁不安。

农庄里的人并不多，但似乎相互之间都有着或明或暗的联系。在这个农庄里出入的人，可以划分成三拨儿：一是陷入其中的村民，他们生活于这个农庄，却又有着不满，相互之间算计着，期待着美好的生活；二是闯入者，即是两个刚从狱中放出的骗子，再加上在农庄里为他们通风报信的桑易，他们的到来，搅乱了看似平静的农庄，让故事出现了高潮；三是旁观者，就是医生与小女孩伊斯泰克，也是农庄里的人，他们观察到一切，也目睹了一切，但他们却并未介入到农庄的生活中。

他们只喜欢活在自己的阴影里

先说第一拨，影片的主体：克伦纳夫妇、校长、斯米德夫妇、弗塔基、哈里西斯夫妇。他们实际上代表着匈牙利集体农庄的村民们，这么多年的集体农庄，已经耗掉了他们对于生活的热情，也让他们的生活沉闷无比，并对未来难以抱持任何希望。对于他们来说，就如自己所说，“我们就如雨中的小树枝，无法保护自己”。当然，还是骗子伊里米亚斯对他们的认识更深刻：“他们？他们是奴仆，一辈子都是奴仆。除了吃土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多疑地猜测着对方，在沉默中打嗝，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被骗。奴仆没有了主人，但不能没有自豪，自尊，勇气，他们骨子里根本就没有。他们只喜欢活在自己的阴影中，他们就像羊群一样跟着影子。没有了光环与幻想，他们活不了。不过不要把他们逼疯了，否则他们会有强大的破坏性。他们只需要一个温暖的房间，热气腾腾的红辣椒。如果他们能和隔壁的女主人一起睡觉，他们就会谢天谢地了。”这是骗子伊里米亚斯对于村民的总体评价，其实这不也是那个时代所有小民的写照？

这群村民，是电影的主体，也是电影所着力表现的地方，对于他们的观察与评价，自然不止伊里米亚斯，还有医生，以及官方。警方在修改两个骗子的供词时，对于每位居民都有较为形象的说明。斯米德太太是“一个毫不犹豫出卖肉体的人”；克伦纳太太则总是“不慎重地散布谣言”；斯米德“对于权威的顺从态度，让他变得特别合作”；“就像一个干瘪的黄瓜， 大脑功能低于斯米德”的校长，“他用自我陶醉与幻想弥补他的怯懦”；“双眼痴呆的愚蠢家伙”的克伦纳，“就是一头肥大的畜生”；“唯一危险的人”是残疾的弗塔基，他比其他人都聪明，“危险，但是能够利用”。从电影的表现来看，不得不说，这些评价相当的准确。

让农庄风声鹤唳的人

第二拨就是两个骗子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最多再加上村里的男孩桑易。两个骗子应该是与这些村民以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人未到，但已搞得农庄里风声鹤唳，似乎一切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伊里米亚斯与佩奇纳甫一出场就先声夺人，从去警察局与警官的对话，到他们并肩前行赶往农庄，再到他们在酒吧里的惊人言论，很是出彩，将观众的目光一下就吸引住了。而桑易则是在两个骗子入狱之前与他们达到了交换，他负责在农庄里散布谣言，声称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已经死去，让这些村民放松警惕。他为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服务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许诺让他拥有有着樱桃般奶头的大胸脯的斯米德太太和克伦纳太太。而在他们进入农庄之时，他又前往迎接，为他们介绍现在农庄里的情况，其实也是给向观众交代背景。他对村民的认识很有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妹妹伊斯泰克一样，也是个观察者。他对于两个骗子来说，只是一个小喽罗，但在妹妹伊斯泰克面前，则又是一个老辣的骗子。他骗走了妹妹的零花钱，间接上导致了妹妹的死亡。

两个骗子中佩奇纳的戏较少，留给人们的印象不深。他的名字让警官以为他是吉普赛人，他却说是罗马尼亚人的名字。而伊里米亚斯则刻画得很成功，冷静而有头脑，目光中却时时透出杀气。很善于言说，说话很有鼓动性，能够画出一个又大又圆的饼，并让大家相信这个大饼就在前面，只有他能够帮助他们获得这个大饼，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积蓄交给他。他曾是个诗人，因此他的语言亦如诗一般。他在电影中还不时地作诗，并要求佩奇纳为他记录下来。在伊斯泰克死后，他发布了长篇的演说，演说词语华丽，很有激情，极富煽动性。他不光有着极强的语言能力，还有着缜密的思路，能提前安排好未来的计划。他也很有洞察力，他对这些村民的心理状况了若指掌。他对于已经腐朽的匈牙利集体农庄体制，也有着深刻的认识，并且知道这种制度难以长久。因此，他也明白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使用什么样的言辞，最能吸引这些已经体制化但又有着不满的农民，让他们乖乖地跟着他走。

未装订成册的插曲

第三拨观察者医生与伊斯泰克，他们是游离于村民之外的。医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物，他与农庄里的人很少交往，除了与克伦纳太太有些交往外，只是坐在自己的家里，总是喝着酒。不过，他对农庄里的一举一动却了解甚深。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窗口前，看着外面的情形，并做详细的记录。别人以为自己做得很秘密的事，却都被他看在眼里，并记录在案。桑易有几句向伊里米亚斯汇报的话，对他的描述很生动：“医生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坐在他的扶手椅子上，日夜开着灯。有时候他会睡在椅子上。他家里特别臭，抽的是很好的烟。整日喝酒，克伦纳太太，就是从他那找来的酒。”他只有没酒喝的时候，才走出他的屋子，拿着酒壶去酒吧沽酒。在那个大雨之夜，也是那个狂欢之夜，他出去了，也目睹了，并与即将死去的伊斯泰克有了最后的交集。影片的结尾，他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喝着酒，继续写着自己的观察日记。最后，他将窗子用木板紧紧地封死，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循环。

而伊斯泰克则是电影中最让人震惊的一幕。她是农庄里最小的孩子，是桑易的妹妹。用桑易的话来说，“我妹妹是傻子，她对每个人都监视。妈妈打她，但是大家都说她辈子都是傻子。”不过，村民与她哥哥的看法并不准确。这是一个很孤独的孩子，她并不傻，相反很有想法，农庄里一切事她都了然于心。只是在农庄的环境中，伊斯泰克被所有的人漠视，母亲总是打她，并被哥哥欺骗，她的性格已经被扭曲。在农庄里，她是最弱小的，所有的人都欺负她，而她只好靠虐待自己的猫来出气。最后，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她给猫强行喂食老鼠药，然后挟着已经僵硬的猫，走了长长的路，最后在废弃了的教堂草地上静静躺下，决然地自己吞食老鼠药后，也追寻着猫而去。她的死确实让人震惊，她的那种平静更是让人害怕。在这样的环境中，其实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值得珍惜。对于这种沉闷而毫无希望的生活，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天使看到了，天使知道了，她的内心平静了，树，路，雨，夜晚，一切都安静了。她认为，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是好事，所以一切最终都变得简单。她知道她的天使已经为她出发。”

不过，伊斯泰克的故事，并不是电影故事的主干，她本人亦只是这个悲惨农庄漫长历史中的一个插曲。她的死不会影响其他人的生活，正如她活着也没不会影响其他人一样。所以，描写伊斯泰克的这一部分，标题只有三个字：“未装订”，无论如何，她不属于这个故事，只是
未装订成册的插曲。

蛛网下的生活与卑微的希望

与悲剧的伊斯泰克比较起来，其他村民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如伊里米亚斯对他们所说：“你们在腐败中懒散，已经远离了生活中有意义的事。你们计划不出任何结果，你们的梦想，依然盲目，依然碎裂。你们期待的奇迹从未出现。”他们数十年来就生活在这个死气沉沉让人绝望的集体农庄里，已无任何生之乐趣。在那样一种体制下，他们的生活就如电影中所表现的，虽然河底下有着汹涌的暗流，但也翻不起任何的浪花。虽然他们偶尔也会互相之间调调情，喝喝酒，甚至彻夜狂欢，但当酒已酣，人已乏，那么生活的蜘蛛还是会出来工作，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生命结下密密的蛛网。几十年的体制内的生活，也让他们失去了自信心与判断力，也失去了勇气与激情，只会唯唯诺诺地生活，也不曾想过通过一定的途径去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们深知像这样的农庄一定会完蛋，但谁也不敢贸然地抛弃它，甚而反抗它，只是在这种腐朽的体制下叹着气。在一个沉闷的体制下生活得太久，你的一切都会被它所同化，最后你也会成为这种腐朽体制的殉葬品。

这是一群可怜的人。他们最勇敢的行动，也只是合伙将农庄里的奶牛给卖掉了，然后其中一些人分了些钱，准备悄悄地从农庄里逃走。不过，又能去到什么地方呢？全国的集体农庄都是一样。他们的愿望也很卑微，只是想到南边一点的农庄去，去到暖和一点的地方，能够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当个门卫成为其中最有能耐的弗基塔念念不忘的梦想。能够在晚上，倒上一盆热水泡泡脚，也成为他们的希望。而此时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的出现，特别是伊里米亚斯的巧舌如簧，很轻易地燃起了他们的希望。其实伊里米亚斯许诺给他们的，只是一个不同于现在的新的模范农场，离城市很近，能够找到工作，能够养活自己。为此，他们向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献出了他们所有的钱，并且砸掉带不走的家俱，带着行李，义无反顾地冒着大雨，跟着他们两人走了。然而，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与他们农庄一样破烂的地方，而伊里米亚斯给他们介绍的工作，亦不过是当屠夫，去干洗店，去打扫教堂，或者去做饭。

封闭的圈子和魔鬼的探戈

恐怕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套，是警官与伊里米亚斯合作的产物，连伊里米亚斯本人也只是一个棋子。其实，在这样的体制中，又有谁能跳出政府的手心呢？官家才是决定一切的力量。他们创造了这个体制，并采取着种种手段来维护着这个体制，所有人的生活都是由他们事先安排好的，他们不喜欢超出他们计划的事情出现。那种腐朽那种沉闷那种绝望，正是他们所营造出来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中，人才会变得懦弱、失去自尊，并且毫无勇气，也才能成为奴仆，接受他们永久的统治。这是一个封闭的圈子，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就像电影中所描写的那样，医生在医院里度过十三天之后，依然观察到了这些人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们回到了村子里，“一切都正常，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离开，他们一定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打呼噜了，要不就是盯着天花板看。他们没有线索，就是这么空闲、被动，使他们处于他们最害怕的宽恕当中”。最后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弗塔基像影片开头一样，依旧被响声吵醒。雨还在下着，下在干旱的土地上。不过，那钟声其实是丧钟，那是集体农庄的丧钟，那是那种罪恶而腐朽的体制的丧钟。

整部的影片，也是一个封闭的圈子，从哪里始，就在哪里终，一切都是在循环中。从结构来看，影片有着精密的结构，首尾相连，就像片名一样，有着撒旦的探戈一样的舞步。全片分十二个部分，前前后后，情节在一个部分向前进展着，而必定在后面的部分有着回溯，通过其他人的视角，又将这段情节重新演绎，让我们了解到更多的情况，知道藏在幕后的东西。整个影片的封闭结构，也像探戈舞步一样，一圈又一圈，似乎一切都在运动，其实永远都在原地绕，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影片中所展示的体制一样。不断地重复，也是电影像探戈的地方。情节在重复着，话语也在重复，连跳舞的音乐也是单调地重复。舞步不也是如此吗？在电影中，克拉蒙絮叨不休地说着他见到伊里米亚斯与佩奇纳的经历，他编造了很多的情节，不断的重复让人心烦意乱；风声雨声也在重复，无休无尽，似乎永远没个完；而剧中的人物也是不停地走着，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似乎这路很难有个尽头……其实，借着这种重复，导演很好将一种情绪传达给了观众。

电影中长镜头的运用非常的多，要么固定机位，展现着镜头前的一切；要么追踪着人物，将人物的一举一动尽皆收入镜头中。片中很多的镜头都长达十几分钟，却并不让你觉得难以忍受，反而觉得镜头非常具有表现力，镜头本身在说话，也让画面充满了张力。影片中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前后有着两次行走，他们走在同样的地方，所经过之处，狂风直起，落叶翻飞。两处都是由长镜头跟着他们的背影拍摄，配合着呼啸的风声，我们能够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影片中的音乐也非常好，它以动听的音乐，单调的音乐，自然的风雨声，甚至沉静无声，都让你感觉到一种力量，感觉到与画面恰到好处的那种配合。影片中有处空镜头，长达数分钟，但配以卡农曲调的音乐，将影片的情绪调动得非常的出色，让我们同剧中人物一样，一方面充满着期待，另一方面却有着不安。总体上来说，电影中的音乐的基调，具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让观众在不安中等待着情节的发展，而不至于因为缓慢的节奏而失去兴趣。

同时，影片的语言也很讲究，对话、旁白及独白，都很有诗意，也颇有哲理，让观众在关注情节的同时，有了回味思考的空间。“秩序和自由是由激情连接，我们必须相信两者，我们也深受两者的折磨。虐待自由就是浪费它，当垃圾扔掉。人不喜欢自由，害怕自由。奇怪的事情是，自由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反而，秩序经常会吓人。”这是影片中警官给伊里米亚斯和佩奇纳所说的话，其实也在点出影片所想说明的道理。“十月底的一个早上，那是第一滴让人无法忍受的秋雨，降落在人间之前，降落在炎热的裂开的大地上，在农场的西部。那样发臭的沼泽，淹没了道路，无法通行。直到第一次霜冻，把整个镇与世隔绝。弗塔基被一阵钟声吵醒，最近的教堂在西南八千米之外的地方，在古老的霍克米斯地里，一间孤独的小教堂。但是那里并没有钟，在战争时期，这教堂已经倒塌。”诗一样的语言，影片就在这诗一样的语言中结束。那个废弃的教堂，也是伊斯泰克自杀的地方。

“片长七小时却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引人入胜。但愿在我有生之年，年年都重看一遍。”苏珊·桑塔格如此评论这部电影，可惜她已经无法再次观看了。虽然她的评价有些过高，但雷霆万钧几个字却形容得极好，影片本身的丰富性，也值得让你重复看，也许每次你会有新的发现。